天下巾帼
李持盈做了一个极端恐怖的梦,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过,因此一时竟不能反应过来自己身在梦中。
阳光烈烈的北京城,与以往任意一个夏日全无分别,屋里摆着冰山,闻笙馆的小院内灼灼开着石榴和紫薇,更远一些的花园子里蛙声蝉鸣连成一片,侧耳细听还能听到潺潺的水声和小女孩子们喁喁切切的低声谈笑。午后暖风熏得人困意慵慵,她试着喊了几声竹枝,无人应答,推门出去,整座公主府空无一人。
是都在午睡吗?还是发生了什么事,为什么大家忽然不见了?
李乡君快步奔走在北京内城的街头,平素出门大都乘车,再不济也有丫头媳妇们簇拥在身边,她从未独自一人走过这么长的路。太阳始终挂在头顶,走啊走啊,不知走了多久,背后有人唤她:“姐姐。”
回过头去,只见城门上高高悬着一颗人头,持晖的头发散着,满面干涸的黑血。
差点尖叫着醒转过来,整个人似被打了一闷棍,冷汗早将后背衣物濡得半透——之所以说是差点,李九嘴上不知何时被绑了一根布条,除了细碎无章的呜咽,半点声音也吐不出来。四周一片漆黑,唯有静谧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。
头仍痛得厉害,过去好一会儿她方能判断出自己这是漂在水上,船舱不够大,横七倒八的挤着几十上百个年轻妇人,有的衣饰华丽,有的粗布麻衣,胳膊大腿互相交迭,无一例外都死死昏睡着。她想起那阵诡异的香味,心道果然是教人下了药,这一路有惊无险,她渐渐放松了警惕,白休怨不过离开片刻,居然就着了歹人的道。
双手被缚在身后,两条腿动弹不得,大约是坐得太久,血流不畅,只不知那把手枪有没有被搜罗了去。白君同她说起过,所谓蒙汗药、迷魂药的药力其实十分有限,若真能轻轻松松麻翻几个彪形壮汉,世上哪里来那么多亡命悍匪?与其费那工夫杀人劫货,一齐药翻岂不省事?故这药往往只对手无寸铁的妇孺使用,吸入的剂量太小,比吃进去的效力更弱了一层。
也许过了叁个时辰,也许五个,陆陆续续有人醒来,大家先是惊慌无措,奋力挣扎,发现实在挣不开方垂头丧脑地哭泣一阵,始终没人来给她们送饭,哭声过一会子便自动小了下去。
“我爹是清河县主簿,他肯定会来救我的。”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年轻女孩使法子解开了嘴上的布条,想是新嫁不久,脸上还带着些少女的天真无畏,“大家不要怕,他们既没杀咱们,必定拿咱们有用。”
光线昏暗,她看不太清她的脸,却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周围老老少少的女人们受到了她的鼓舞,众人收了眼泪,纷纷开始回忆遇害前的情形,好对着景儿排查凶手。嘀咕了没一会儿,想是为了给自己打气,有人咬着布条呜咽道:“我姐姐是县里的牢头,爹娘死的早,就剩下我们姐儿俩,姐姐不会抛下我不管的!”
“我外祖母是元家村的女秀才,她知道我丢了,决不会善罢甘休。”
恍惚间李持盈想到前世看过的一句话,‘唯有小说中的女人才会因情伤抑郁而死’,现实里的女子,不论身份高低,大都练就了一副铜皮铁骨,车到山前必有路,命运没有判我死刑,谁肯轻易认输?转念又想起公主已薨,李沅下狱,不会有人来救她。
……也许有,但这船行了至少一日,鬼知道漂去了哪里,白休怨再喜欢她,犯不着费这么大的力气。
饥饿极耗体力,尤其对一个几乎没有挨过饿的人来说,又过了两日,李九浑身脱力,眼冒金星,嘴皮都干得裂开,靠窗的一个青年娘子本来睡着以节省体力,不知怎么忽然睁眼哼了几声,紧接着整个船身一震,外头有人大声说话,她立刻意识到:船靠岸了。
几天来李持盈心里唯一的安慰便是到底没牵累李泽,发现被下药后第一时间她就将他的襁褓挪至床下,不知白君找着了没有。隐隐有一丝天光透进舱内,肉眼可见的,大家都强行打起了精神,知道接下来才是重头戏。
“……老样子,你先进去挑……身强力壮的……送进纺织厂……”
“余下的不拘好坏,一船装了卖到外国去。”
纺织厂?这帮人胆子真不小,竟敢私自贩卖良家女??逼良为贱在大明是重罪,她不由更努力的竖起耳朵,但听一道尖利的男声道:“放心,凤孙那事一出,京里慌得无可无不可,连应天也乱了,谁有功夫管咱们?”